说实话,他死前的回忆早已有些模糊不清,事还是那么个事,心情却隔了一层薄薄的纱,他仿佛成了旁观者,因此前所未有的轻松,并没有自杀的想法。
这样的日子其实比他为人的时候确乎幸福太多了。
桌上的幼犬动了,慢吞吞地靠近碗碟,鼻头翕动,先轻轻舔了几口羊奶,又用爪子艰难按住一根肉条,用未长成的牙齿一点一点咬下来吃——这肉条是先将肉打作软绵绵的肉泥,再捏成形蒸熟的,因此就算是这么小的狗儿,也可以轻松吃下。
等他吃几口肉条,又跑去喝羊奶或者糊糊,喝完再回来继续,忙得不亦乐乎。
如此反覆,直到碗碟中只剩下了碎屑,小狗认真地用爪子丶用吻部将那一点点东西都清理干净后,藏在皮毛下的肚子已经撑起一块和体型并不相称的鼓圆。
那些食物沉甸甸地落入他的胃,叫他四肢和头脑也变得软乎乎丶轻飘飘,没过一会就沉沉睡去……
幼犬的身体这样小,原本除了吃睡,也装不下太多别的事情,何况他之前过得属实太疲惫太紧绷。
他没有做梦,慢慢地丶不自觉地挪动到那个暖炉旁,蜷缩成一团,睡得沉沉的。
宁佑确信自己是挪动到了暖炉旁。
但这种确信在他睁眼的时候变成了觉得丶也许丶大概和可能。
他睡得昏天黑地不知年月,终于慢慢醒转,耳朵不由自主地抖了抖,碰上了什么柔软之物……他竟然正趴在仙首那尊贵无瑕的玉手旁!
这位仙首一只手搁在案桌上,另一只手中则捧着一卷竹简,已经看了不少,长长地拖到他屈膝的腿上。
他面容沉静,阖眼垂眸,无声地读着他的书,长长的羽睫落下,安静得宛如神像雕塑,又平和普通得像是人间每一位儒雅温吞的读书人。
与外界传言中,以及宁佑想像中的仙首,既像又不像。
他强大丶颇有威信,但实际并不严苛可怕,否则那些侍女不会敢在仙宫嬉戏打闹,也不会敢在他面前喋喋不休地讲同小狗玩闹的趣事。
宁佑遥遥望着这尊神像,无端想:若他是这样一位,连普通小狗儿都可以救回仙宫,甚至以手为枕不忍打扰小兽安眠的仙首,为何……
为何不可救他。
宁佑一惊,知道自己魔怔了,忍不住晃了晃脑袋,想将那些乱糟糟的想法全丢出去——他不应该再想那些事了!想了也不会如何!
手边的毛茸茸抖来晃去,任濯尔清是个再专注的人,也无法再视而不见,他眨了眨眼,从竹简中收回视线,平静的面容带上了一丝不解,他似乎准备俯身查看。
宁佑顿时不晃了,变成了一只鹌鹑小狗,立在原地一动不动,只有软而蓬松的毛还时不时随着他的呼吸起伏,还有他的肚子,也急促地放大缩小……
他因为忽然的腹痛发出惨叫。
濯尔清愣在原地,这位强大的仙首大抵是困惑的……方才还乖巧而健康地趴在手边的小狗,为何忽然开始凄惨地叫唤?
此处绝无敌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他向一只小狗下手,食物则经过多道检查才会奉到他殿中,更不可能有毒。
小狗的声音逐渐衰弱,哀哀地呜咽,甚至不由自主地扒拉他的手指,看上去不舒服极了。
宁佑确实很不舒服,他胃里像是压着秤砣般绞痛,脑袋昏沉。
下一秒,仙首那只尊贵的玉手放在了他头顶,融融的暖意从那一块地方,如同小溪般流入,他浑身多了些力气,叫的声音大了些,但仍然难受得紧,肚子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越发明显。
若此时他还有馀力睁眼去看,就会发现那位仙首的表情变得更加困惑——
濯尔清虽不自傲,但从事实上看,他确实是世间灵力最精纯深厚之人。无论是谁,什么物种,叫他以灵力灌注,都会受益匪浅,为何这小狗儿还是一副蔫巴巴的样子?
他将小狗儿捧起来,揣在怀中,轻轻推开门往外走,冷风吹过来,而昏昏沉沉的小狗则打了个嗝,宁佑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紧接着……
小狗的圆圆肚子剧烈起伏了一下,张开嘴……呕了出来,正正吐在仙首怀中。
这位仙首大人,天道之下第一人,感受着胸前衣衫温湿,向来冷静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裂痕,连那双狭长的眼都微微瞪圆了,捧着狗的手竟然有了颤抖之意——
他持剑百年,对上何种强敌,乃至于与天道抗衡,都未曾有过!
而宁佑浆糊般的小狗脑袋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他只觉得舒坦了。
那种沉甸甸丶塞了秤砣般的感觉终于消失了,他不叫了,时不时起伏一下,呕出些汤汤水水。
濯尔清简直失语了,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怀中狼狈,张了张嘴,又闭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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