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句送葬,像是一截钢鞭。在空中挥了个响儿,打得许廷秀哀嚎连连。那哭声凄厉极了,刀一样扎在陈熙南心上。
他更懵了。心痛。害怕。无措。捧着寿衣盒呆在原地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「磨叽啥呢啊,麻溜的!」手里的寿衣被抢走,一只大手抓着他往外走,「妈搁外头哭啥样了都,你还不赶紧去劝劝。」
甫一出卧室,陈熙南又是一阵眩晕。地上撂着金黄色的裹尸袋,镜子和电视则被贴了白宣纸。许多人在忙活,走动。他爸脸上盖着金绸布,腰上铺着白遮巾。光着膀子,正被一个大叔擦身。
段立轩把遮巾拉到锁骨,伸手试了下盆里的水温。
「咋用凉水啊。兑点热的,整温的呼的。别光溜着擦,老头是个体面人儿。」
「哎,哎,好。」
许廷秀哭嚎着,也要去拿小毛巾擦。却被主事大婶拦下,连拖带抱地劝:「夫妻不送葬,夫妻不送葬啊。哎呀,老姐姐,可不兴这么哭!眼泪儿沉呐,他在那头可要拖不动喽!」
陈熙南走上前,搀着许廷秀的胳膊道:「妈,回屋吧。」
许廷秀倒在儿子怀里,呜咽着摇头:「我不能…把你爸…一个人儿扔下…」
「那不是爸。爸走了。」陈熙南平静地说道,「妈,回屋吧。」
尸体不是人。尸体没有反应丶思想丶性格丶回忆。那不是陈正祺,只是一滩肉。
他爸不在这里了,陈熙南想着。从此以后,他爸也不在任何地方。不管是殡仪馆的冰柜,骨灰盒,还是幽暗的墓穴底下。
许廷秀被儿子搀着往卧室走。短短七八步的路程,反覆昏厥了三次。
在丧亲之痛的打击下,娘俩都变成了孩子。只有段立轩麻利地忙活,还用老头手机通知了一圈亲戚。重打一盆水,亲自给擦脸剃须。
大叔把尸体侧翻过来,在遮巾底下给擦屁股。手一撤出,毛巾上全是黑血冻。那是老头最后的排泄物。
段立轩看了眼,心就发起酸。癌痛是种酷刑,吃啥药都止不住。肚肠子里都是血了,却从没疼得乱叫唤。想来老头后期再怎么糊涂,心里也还是惦记家人。
他别过脸去憋眼泪,嘴里却说道:「这活儿不容易。别五百了,给你拿一千。」
不知道什么时候,陈熙南从卧室出来了。他看起来还是懵懵的,但也知道伸手帮忙。拎着寿衣衬裤,顺脚往他爸身上套。
「孩儿,不能这么套。」大叔多挣了钱,变得更加积极。扯过衬裤,和棉裤罩裤层层套好。把手穿进裤脚,抓着老头脚踝往上提。
尸体不好穿衣,仨人翻来翻去。穿寿衣,套鞋袜。梳头发,戴礼帽。勒上绑腿带,戴上元宝戒。
最后在嘴里放上口铃,大叔换上干净手套。轻轻扣住老头下巴,把嘴合拢得周正紧实。
经过这么一番拾掇,陈正祺看起来更顺眼了。躺在棉被里,就像睡着了一般。
陈熙南亲手拉上裹尸袋的拉链。等就要拉到头的时候,又把脸贴上父亲脑门。眼里蒙着泪壳,但没有破。
「爸,」他温柔地说着,「儿子送您回家。」
滋啦一声,拉链被拉到了顶。金黄的牛津布,中央一个黑色的奠字。
「我留这看着妈,顺带收拾下灵堂。」段立轩问道,「你自个儿行不?」
「嗯。」
「殡仪馆那边乱糟事儿多,让大腚跟他们说。你跟瘦猴走,先去给爸选个房儿。买厚实点的,别合计价儿。」
「谢谢二哥。」
「啧,一家人净他妈说两家话。」段立轩给他腰上绑了根麻绳,又在胳膊别了块黑纱。拍拍他肩膀,抿嘴笑了下,「去吧。支棱点儿,啥也别怕。」
段立轩是个能干的大哥,把后事办得非常利索。当天就处理掉老沙发,在客厅搭了个小灵堂。大门不关,是迎老头的魂,也是让赶来的亲朋有地儿说话。
等下葬那天,没设酒席,也不收随礼。八十平的告别厅,聚了几十来人。陈熙南站在父亲的遗体旁,和祭奠的人轮流握手说话。
前后四十分钟,就推去火化。等骨灰盒递出来,不过六斤白灰。
人来时六七斤,走时也是六七斤。
陈熙南凑上去闻了闻,一股暖香。他把父亲的骨灰抱在怀里,就像父亲曾把婴儿的他抱在怀里一样。
在这个充满爱意的暖冬,陈正祺完成了他的死亡。
从世俗的意义看,他不是个成功的人。没挣过大钱,没握过权利。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,更遑论什么会当凌绝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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