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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(第1页)

谁知他就像并未在意我说话,还在那里过瘾。吸了好一会,他才放下烟枪,说道:「后来我们老东也没有办,漕台也没有再问,那戏园子也由此无人庇护,因打死人的案子发了封。至于那位女公子所跟的个人,听见说是个唱花旦的兔子,名字倒还别致,叫做【玉生香】。过后在上海将二万多银子用完了,又跑转回来,还讹着漕台,替那戏子捐了个遇缺先花样的河南知县呢!」我道:「这倒还好,索性跑远点没有人知道他的根脚,好冒充漕河总督的姑少爷。」正是:须在假婿同真婿,本属官场即戏场。  要知后事,且俟下回分解。

第七回

我们二人说说笑笑,不觉谯楼更鼓将近无声,空中一轮残月,将院阶几枝竹影,斜映到窗纱之上,射入眼帘,倒是绝妙的一辐天然潇湘疏影图。顿使俗虑烦襟,为之一涤。其时他的菸瘾已过饱了,我的肚皮也听饿了,转觉神经有点困倦起来,因辞了他回房安歇。我刚走出房外,仰视天际,月色渐渐无光,远近鸦雀之声,群相噪和。再候我走至房间,天已大亮。由此每日无事,坐食闲谈。又因循了一个多月,后任江宁府罗太守已下红谕(罗章号少哲),我年伯就即日交卸了江宁府篆务。彼都人士,公饯行旌,送万民牌伞,又忙碌了数日。他就约我一同先去赴任,派云卿等护送官眷继行。我即日屏挡一切,随伴先走。

谁知我年伯自由御史外放知府,从河南省开封府调授江宁太守以来,不觉又匆匆七八个年头,终日如囚犴狴,不克自由。今日旧任已交,新印未接,正好趁此闲游数日,欲一览皖省山水名胜,兼可调查地方上官吏廉否,民情冤抑,一切于政治上有密切之关系等事。嘱我随同他改装易服,带了一名亲兵,挑着一肩行李步出省城,尾着庐州一带进发。依他的意见,要想往皖北凤阳游玩第一山龙兴寺,瞻仰明太祖的遗迹。不料一者北路难走,二者又人地生疏,不识路径;再者,他又要到处停顿,不肯雇备骡轿,长驱大进。加以彼处骡马,都是没有鞍勒的,就雇了来,我们也不惯控御,只得三人慢慢的走。  说来真是可笑,走了六七日尚未出合肥县境。那路旁边的白杨青冢,一望累累,兼有许多孝子慈孙,同那中兴殉难诸人的巍巍华表,错杂着零骸碎骨,暴露于酸风淡日这下,越显得地方曾经兵燹,疮痍未复,令人大有无定河边思想。我们又走了一程,见那路旁边有一座品字式的簇新白石牌楼,上面雕刻着五爪云龙,十分活动,中间嵌了一座大碑,汉隶「去思碑」三字。那上下款识也被牧竖顽童销磨殆尽,上款只有大公祖德政,下款只有公建数字约略可辨。此时天色陡然黑暗,墨云四合,远远的看见有一所庄院,乌压压四围树木,遥见几楼炊烟,被旋风空气倒压下来,笼罩着那所村庄,如同在云雾之中,半隐半现。我年伯一眼看去,忙指与我看道:「小雅,你看那所人家,倒是个富贵的气象,候有过路的人来。你探问一声,看是个甚么去处,可有地名?」话言未了,空中的雨点已一星星飘将下来,顷刻间,雨仗风威,如天河倒泻一般。所幸那去思碑的牌楼,前后檐瓦飞出各有二三尺远,两旁东西辕门,正好避雨。我们主仆三人,抢着躲到那牌楼下面去。

不一刻,路上的行人,也因为雨大,都陆续挑的挑,驼的驼,一齐来到。当下有一个像南方口音说道:「我们前数年走此间路过,还没有见这件东西哩!不知又是哪家寡妇起的贞节坊?」内中有个五十馀岁的本地人,一嘴的咬文嚼字,对那人说道:「你不认识字么?这是前任我们的大公祖真一清真大老爷的德政碑。」那人又问道:「怎么叫做德政碑?他道:「做父母官的能爱民如子,替百姓伸冤理屈,不避权贵,及至去任的一日,地方上绅民无以为报,就公众捐建这座去思碑,以为甘棠遗爱的纪念。」那人又道:「原来如此!但是做官的担任了政府的托付,为地方代表,他那穿的吃的丶夜里搂着的丶日间抬着的,无一件不是地方上的民脂民膏。既受了地方上的供养,就理应替地方上尽义务。照你说,做官的偶然做了一两件稍许对得起人,说得响嘴的事,就这样千奇百怪的歌功颂德,怪不得那起贪赃枉法,不肯替地方上尽一丝一毫的义务的官,反把那些肯尽义务的视同沽名钓誉不安本分的人呢?」他道:「不然!你老兄不闻乎?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,十步之内,必有芳草。」说着,便拿一只手拈着几茎老鼠胡子,一只手挺直中指,在那空中号志道士画符捏诀的一般,不住手尽着画圈子,口里说道:「以此测度别人则可,以此比例这位真大老爷是万万不能的。因为他所做的事,有胆有识,为国为民。因要替一个死百姓伸冤,先得罪了一位阔公子,把自己从前十载青灯,半生黄卷,都随着乌鞭黑帽,犹如沧海一鳞,巫山片云,顷刻间风驰电掣,卷入无何有之乡。岂是那目下宦途中人的脑气筋所能梦想得到者乎?」

他直说到此句,那只手指头还在那里运动不休。我听他那满口的之乎者也,再看他那一身的酸气,不问而知是个旧学界中人。我就走上前向他拱拱手道:「先生请了。」他慌忙的答道:「岂敢岂敢!」我说:「请问阁下,此处可有地名?同阁下适才所说的那位贤令尹,到底是件甚么故事?我们天公做弄,因阻雨偶在一处,可知具有前缘。不识阁下表赐教一二否?」他又道:「岂敢岂敢!既辱承下问,但是鄙人知道的无不披肝露胆,尽情倾吐!」便用手指着那一带村庄说道:「此地名色多得很,我们足下名叫【十八孩儿洼】,前走几步就是【雁来岗】,那树木丛杂的地方叫做【墨子村】,又名【伯王府】。近日因为出了一宗冤狱,地方上好事的人又代他起了一个小地名,叫做【掩月堡】。这堡上的主人翁是个普中国无大不大,除掉皇帝就数他大的一个头号大好老,叫做赵四官,比那本朝的年大将军威权还重,福气又好。他们族大人多,未免良莠不齐,凡离此三四百里远近的民家,有了稍具姿色的妇女,都要恭恭敬敬的献与庄主的一班小庄主,去做上炕老妈子。」  我说:「人家不会莫要送与他去的么?难不成青天白日,他会像小说上领了打手来强抢的不成?」他道:「岂敢不送!如要爱情深重,割舍不开,就得远走高飞,莫要经他那几位小王爷的馋眼,只要他看见这妇人,夸赞一声好,包管你不出三天,就会有一班【昆仑奴第二】去仰承他的意旨,那怕你老婆收在铁柜里,也保不住,他也会软骗硬取弄了去。而且四境多是他的佃户,哪个敢同他抗拒呢」乐得送掉一个妇人,换上百十千钱,还可以永远承种他的田地,到了收租的日期,就是欠缴一担八斗也不甚要紧。因此合肥县里的人就分了两等性质。」我问他:「是哪两等?」他说;「有等爱体面知羞耻的上等人,娶着标致老婆,都视为不祥之物,破产的祸水。那等下流社会的人,得了个有二分姿首妻小,就拿着他做一件趋炎附势,欺压同侪的勘合。久而久之,闹成个无例不可兴,有例不可灭,上代传下代,不到二十年,竟成了本地特别土风,各家千方百计,甚至到外方去买了妓女来,充作发妻,争先恐后送去听选。只愁选不中,哪里还有不情愿的道理?即有一个半个不肯随乡入俗的,他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只须三个钱的本钱,一张红纸片,不问你是举监生员,也得请你吃官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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